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狂人 2006-3-22 10:41

转~~浮颜

邂逅月鱼是在大正十四年的秋天,我刚刚作为学仆住进京都某教授家里。黄昏洒扫庭院的时候,薄凉的风中突然沁出某种不可思议的幽芳,刹那间攫住我的呼吸。
  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倡女们爱用的伽罗香,只是身不由己的跟着这缕魔性的熏风到处寻觅——透过邻家板垣的缝隙,月鱼就斜斜地倚在廊檐下凄清的阴翳里,夕阳反照的光不经意的掠过她束着博多白腰带的铁青和服。我看见她正扬手调弄着一只站在中国式架子上的雪雀,指尖几乎让人误以为是脱离躯壳飞翔而出的鸟之魂;而那浸在无边幽暗里的,白皙得近乎虚幻的面容却像浮在夜云间的晓月般,在彼方静静的、不动声色的观看着,仿佛处于全然不同的时空。
  我的痴迷像盛夏山间的怒草般疯长,这引起了那智的不安:“别靠近白川月鱼,那是鬼女。”
  帝大生那智荒人是我唯一的朋友,因为立场多少有些相似的缘故——我是岩手地方小寺庙的继承人,不愿接受早已安排好的人生才以学业为借口来到这里;而那智则出自熊野飞泷神社,与家中毅然断绝关系的他,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令我相当憧憬的存在。
  “‘月鱼’这女人曾是白川画师的外室,当时他像着了魔一样迷恋她,最后却换来那样的惨祸……”豪快健谈的那智一碰到重要的话题,语气便会变得有点犹豫,“总之……月鱼身边的怪事太多了,所谓的鬼物就是这个样子吧……”
  怪事也好鬼物也好,我都没有任何兴趣,毋宁说吸引我的只有月鱼本身。常常是这样:夜来躺在斗室中央,一动不动的眺望着天花板上的木纹,月鱼的眉眼便绰约浮现出来,像沉在水底的星影,我伸出手,它便荡漾着散去了……
  被没有去向的焦恋煎熬的夜晚,月华公然盘踞在眉梢,恍惚中我看见那冻结似的玉颜像银鱼般浮游在清浅的光之溪中——无边藻海似的蓬松黑发,像在寻找着什么的哀艳眼神,被白肌衬得过于鲜艳的朱唇,这些都是我在幻想中摩挲已久的,它们蝶翼一样扑闪着,忽远忽近,若即若离……
  不,不一样,和往日不一样的是那飘舞的姿态!挣脱了我的支配,嘲笑着我的幻想,月鱼的容颜如此悠然地徘徊徜徉,轻盈地倏忽来去,甚至再没有身体的限制,就好像……就好像此刻飘游的,只有她的容颜,她的头颅。
  一定……是梦吧,这样想着我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:“因为一直在思念,所以我恋着的人出现在梦里了——”
  似乎想听清我的呓语,月鱼的脸泅着月光游近了。
  “在梦中知道那是梦的话,我便永远不愿再醒来……”我吟咏着小町恋歌的舌尖,突然尝到腥甜的铁锈味道,薰透了伽罗香的冰凉细丝瞬间拂过腮边……
  梦境发出清脆的爆响碎裂了,我一下子坐起来。被冷汗湿透的单衣箍紧身体,抚着还清晰残留触碰余韵的面颊,我僵硬的转头四顾——月光早已淌向屋角,然而金属锈蚀那样的味道却久久萦绕着唇齿,慢慢融化在喉间……
  昨夜,教授家的猫被野狗咬死了。不知为什么,去墙角掩埋残破尸体的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闻到伽罗的气息,混着冷凝的血腥味,说妖艳说恐怖都似是而非。
  还以为是猫身上沾染的熏香,可是一双耀眼白袜突然停在刚掘出的土坑旁。抬头看去,从阴影边缘倾泻下来的碎玻璃似的阳光霎时刺痛我眼睛——那是月鱼!依然是暗调的素色和服,所以领口微露出的脖子白得炫目,映衬着她系在颈间的猩红丝带,恍若燃烧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南蛮风情。
  她微微俯下身,哀切的眼神落在我身上,却依然有种寻寻觅觅的不确定感——那是和昨夜梦境里一样的目光。
  长久的凝视后,月鱼用逗弄雪雀的手势缓缓探寻过来,这一刹那我忘记了行动,甚至连猫的尸体都不及丢开。她的指尖既不冰凉、也不温暖,蜻蜓点水般的接触,颤栗却由耳后敏感的肌肤闪电般的传遍全身。我茫然地看着那珊瑚色的唇微微翕动,流淌出沙哑而醉人的凄婉嗓音:“不不,你不是……他送给我的小鸟,找不到了……”
  我发现自己在期待着她更加接近,一如昨夜的梦境。下意识的闭上眼睛,却只听见渐行渐远的微吟:“在梦中知道那是梦的话,我便永远不愿再醒来……”
  这是我在梦中念诵的恋歌!
  “月……月鱼!”也许再不会遇见的绝望让我高喊,但她背影的残像无动于衷地摇曳而去,这令我更加焦躁,“昨天夜里你……”
  “不是提醒过你别接近她吗?”冷冽的警告在身后响起,一只手蓦然夺走猫尸,我张皇的回过头,只见那智蹲在葬坑边,埋头填起土来。
  “白川画师的妻子死在去月鱼家的路上,身首异处。”话题毫无征兆的开始了,“月鱼那天正好出场,跟包和客人都可以作证。画师便成了怀疑对象被软禁在家里审查,可就在夫人被杀的七天之后,警察突然发现他死在自己的房间里,同样身首分离。这也许是鬼怪作祟吧,因为现场都没有一滴血,而且画师夫妇死前,曾有人看过与他们面目相同的生魂飘荡在空中。”
  用例行公事的平淡语气说着,连诡异事件也变得如此理所当然,那智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来,从上方俯视着我,这一刻他的眼神甚至有点狰狞:“还不明白吗——别靠近白川月鱼,她是真正的鬼物!”
  什么也无法扑灭我最初的恋火,危险与禁忌只会成为芳香的柴薪。更何况人又怎么能违抗命运的安排呢——那天夜里,我看见丢失的雪雀飞落在我的窗前。
  攥着那脆弱温热的小小羽翼,我终于有了拜访月鱼家的理由。垂着夕颜藤蔓的柴门虚掩,隐约露出篱墙内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。我闪身走进去,明朗的秋月肆无忌惮的照着。
  贴近正屋纸门,室内没有声息也没有灯光。我有些沮丧的转过身去,背后却突然荡开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……
  条件反射的回头,又顿时松了口气——咫尺之间,我想见的人扶了拉门亭亭伫立着,月华光影在她下颚分明地画出界限,面容隐在幽暗里,项上的丝带却鲜红欲滴。
  “我的小鸟……”月鱼并不看我,只是朝雪雀伸出纤手,指甲上笼着淡淡青晕。这刹那间的分神,让白鸟抵死挣扎着飞出掌心,我慌乱的去捉,指尖却一下子钩住她颈上的丝带……
  伴着月鱼轻微而急促的喘息,结扣散开了;一瞬间,我看见丝带下是一道凝着血痂的伤痕……
  像撕开苏芳色的绵纸,从伤口开始,薄柔的皮肤一点点的拉伸,发出濡湿的轻响最终崩裂,显现出人类咽喉那复杂的暗红色截面;月鱼的头急不可耐的挣脱颈项的牵制,近乎欢快地追逐小鸟飞掠而起,青丝披拂飘散,那娇靥如同悠游在月之海中的,曳着长长黑尾鳍的银鱼……
  转瞬之间,飞舞的头颅已追上了雪雀,甜美的唇以意想不到的残酷与敏捷,一口叼住痉挛的双翅;和着气绝般的哀鸣吞咽下去,一丝鲜血渗出嘴角,月鱼的眼中流动着寻觅的波光,优雅地向我游来,朦胧如水泡的面孔接近了,馥郁的伽罗香里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气,几近窒息。
  ——如我所愿,昨夜的梦境重演了,却是以如此真实的形式,揭开如此凶暴的真相……
  不成声的惨叫着,我魂飞魄散地推倒眼前那无头的身体,夺路而逃。
  三天之后的深夜,迷路的我终于被那智找到了。他奔过来一把拉起我的手:“这……这是月鱼的!”
  低头看去——那遮掩伤痕的猩红丝带,还被我死死捏在手中……
  那智不顾一切的冲向月鱼的家,我失魂落魄的尾随其后。下弦月有些昏晦,却足以让人看清那满院的繁茂荒草,月鱼就慵懒的斜倚在正屋门外廊檐下,她的头颅则憩在中国式的鹦鹉架上,可能因为飞得太久精疲力竭的关系吧,睡得那么安详。
  “这个妖怪,我看见她的头,她的头……”这一瞬间我才想起那撕裂心扉的恐惧。
  “你杀了她!你终于……还是杀了她。”那智漠然打断我的话,他小心翼翼的取下月鱼的头抱进怀中,语声里却听不出多少怨恨,相反还有自嘲的况味,“我没有资格指责你,因为……我也作过相同的事情。”
  那智说:月鱼是飞头蛮。
  怀着绝望的爱欲执念之人,脑内会被名为“鸮”的妖物潜入而化成飞头蛮,七日后栖息着鸮的头颅便会离开身体巡游天际,寻觅各种小动物为食,直到黎明才会归来;而这期间宿主只会做梦,梦到自己在月夜里翩翩飞翔,去寻找恋着的人。
  被鸮附身的人只能活七天。他们是在梦里死去的,白川夫人梦着丈夫,软禁中的画师梦着月鱼,而月鱼又梦着谁呢?如果在梦中知道这是梦的话,他们是否愿在相逢的幻象里永不醒来。
  但是这七天内绝对不可移动他们遗下身体,鸮是顽固而警惕的妖物,当它发现宿主身体的姿态和离去时不同,便逡巡着不肯降落,一旦晨曦初现,身首异地的飞头蛮只能无声无息的死去。
  “这是报应——我看见白川画师移动了妻子的身体,所以我也移动了白川画师的身体,因为我不想把月鱼交给任何人……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月光照亮了那智的侧脸,这一刻,我看见他的颈项上赫然沁出一道鲜红如血的伤痕。
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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